自从1000多年前,柳宗元为愚溪注册,愚溪就不再是一条平常的自然的溪,也不再专属于永州,它已被列入中国文化这张大版图之内,属于历史文化遗产。它的兴衰,它的一丁点变异,都会受到世人的格外瞩目,尤其是文化圈子内一些有识之士的格外瞩目。愚溪之水虽然清浅,不及潇湘二水可以掀起洪波巨浪,可以让舟船往来行驶,载满了渔歌,也载满了沉重的世事,但愚溪的歌吟一千多年来并没有片刻停歇,时时都在拍击中国读书人的耳鼓,它的浪花也总是开得鲜艳活跃,不时飞溅到中国读书人的案头,把他们的心情淋得透湿。柳宗元贬谪永州10年,前5年住在城内,后5年住在城外。从城内移去城外居住,对于柳宗元来说,绝非一次简单的搬家,而是他心灵的一次突围,思想的一次顿悟。柳宗元算得上一位哲人,但有时候哲人也得靠生活这位老师来指点迷津。在城内的生活实践证明,他的生命有太多无法承担之重,他太累了,累得差点趴下,他得换一种活法,他得有个像样的家。于是他毅然“筑愚溪东南为室”,一边虽然还时不时昂首去望一眼长安,但终究已经在作“甘终为永州民”的打算。你看他那个小家,不是很快就侍弄得像模像样了吗?庭院之中,溪水之旁,不乏嘉木异石,酷似一个小小园林。茅屋周遭,还种上了竹子,又在台阶前、篱笆边,恰到好处地
愚溪源头/陶旭日摄
栽上一些菊花、芍药、红蕉、海石榴、梅花……显出一派勃勃生机,这哪里是龙兴寺、法华寺可比的?对了,他还着意种了些柑橘。柳宗元对柑橘似乎情有独钟,后来他到柳州,还专为种柑橘写了一首诗,名之为《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橘》,抒发了自己对种柑橘的感受及所以种柑橘的缘起,一句“方同楚客怜皇树”,足见柳之心迹。楚客屈原曾作《橘颂》诗,歌颂橘树的“闭心自慎,终不失过”和“秉德无私”的高贵品质,借以自勉。那么柳宗元之种柑橘,想来亦应该是托物咏志之举了。可是,柳宗元既然在愚溪畔就种了柑橘,为什么却留待柳州才发而为诗?其中缘故,除遭第二次贬谪,心中块垒之气郁结益甚,不得发,恐怕与愚溪不无关联。毫无疑问,溪居期间,愚溪几乎成了柳宗元生活的全部,愚溪的流动,就是他生命的流动;愚溪的歌唱,就是他生命的歌唱。看看他的《溪居》诗,是多么超然和洒脱:“久为簪组累,幸此南夷谪。闲依农圃邻,偶似山林客。晓耕翻露草,夜榜响溪石。来往不逢人,长歌楚天碧。”他说他好长一段时间,都为做官所累,幸好贬到这南夷之地,才得有闲与农田菜圃为邻,看上去就像一个山林中的隐士。早晨,露水正盛就去耕地锄草,时不时还荡起小舟出去玩一阵,回来时天已黑尽,听到船身触着溪中石头发出的声响,真是有趣得很。来来往往又碰不到什么人,抬眼望着南楚这一片蓝天,真想放声歌唱,以抒胸怀。这时候,柳宗元心中除了愚溪,恐怕再装不下什么。在这个世界上,他明白自己早已一无所有,唯有这愚溪是属于自己的。愚溪原名冉溪,又叫染溪,是柳宗元将其改名为愚溪。柳宗元这一改名,当时人们也许没有意识到什么,认为不过是读书人的一种自嘲把戏,可是后来人们渐渐悟出,柳宗元此举,实在是大大丰富了中国文化史的内容,也使永州地方文化从此大放异彩,从这个层面上看,柳宗元真是功德无量。愚溪是幸运的,它的幸运是因为它遭遇了柳宗元。如果不是遇到柳宗元,它今天或许还叫冉溪或染溪,尽管水还是清莹秀澈,最终不过是做了顽童们的一个嬉戏场所,哪里会有今天的身价,时常招来人们欣羡的目光和啧啧的赞叹,哪里会牵动历代文人雅士的脚步,让他们调动全身心的诗情,为它歌之咏之。愚溪之所以叫响,自然是文化的作用。文化使一条溪得以重写历史,获得新生;而文化附在一条溪上,文化亦得以代代传承。对于愚溪的前身冉溪(或染溪),民间曾有过多种传说。 传说之一,便是柳宗元居住在彼,曾带领当地人对其进行过治理。以笔者的理解,这恐怕是当地老百姓从爱戴柳宗元出发,为他脸上贴金。柳宗元的官衔是“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”,无职无权,哪里有能力去治理一条河?但老百姓不希望后人看到柳宗元来永州10年没有一丝政绩,他们心想,柳宗元不是在溪边住过吗?不是在屋前屋后进行了一番打扮吗?这不就是治理?老百姓是出于好心,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。但要说到真正的治理,那也是有的,这就是文化治理,柳宗元以文化对愚溪加以熏陶,使其成为一条没有世俗污染的文化的溪。愚溪的核心是“愚”,柳宗元改名的缘起,亦正在这个“愚”字。以溪名为愚还不够,把屋旁的小丘亦呼为愚丘,丘下的泉水亦呼为愚泉,引泉而来的沟渠则呼为愚沟,蓄积泉水的池塘则呼为愚池,池的东面建愚堂、南面立愚亭,池中小岛名之为愚岛。溪、丘、泉、沟、池、堂、亭、岛皆为愚,谓之“八愚”,并刻《八愚诗》于石上,可惜诗已不存,不然,我们今天品尝到的“愚”味,会要浓烈深刻得多。联系到今人从国外进口的所谓“愚人节”,窃以为,此“愚”与彼“愚”,实在不可同日而语。“愚人节”近似于愚弄,近似于百无聊奈时的恶作剧,不过一种低级游戏而已,而柳宗元心中之“愚”,恰似荡荡愚溪之水,可谓意味深长。那么柳宗元钟情于“愚”,其思想根源何在?后人眼力真好,他们将柳宗元的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这首五言绝句,每句各抽出第一个字,便成了“千万孤独”。千万孤独,也就是万千孤独,集万千孤独于一身,苦何堪言?柳宗元在永州10年,他的孤独,没有人能够理解。虽然他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,经常诗书往来,甚至长途跋涉,来永州探访,但总难把他心中孤独排解尽净。何况每一个人,总有言语所不能也不便表达的情愫,这种情愫,是只有自己和自己对话,方能说得明白。柳宗元有篇写得很妙的文章,叫《愚溪对》。《愚溪对》中的愚溪之神,其实就是柳宗元自己。所以《愚溪对》,也就是一个柳宗元和另一个柳宗元的对话,这或许也叫心灵独白吧。一个柳宗元为正方,一个柳宗元为反方,进行了一场饶有趣味的关于“愚”的辩论。最后是反方——愚溪之神, “俯而羞,仰而吁,涕泣交流,举手而辞”。有趣!有趣!以“愚”名溪,实在是柳宗元的神来之笔。“愚”这顶帽子,名义上是戴在溪的头上,实则是柳宗元抒自己胸中块垒。“愚”用在这里,其意可包罗万象,只能意会,不可言传。或许,它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心态的总括。今天,当笔者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提到这个“愚”,难道就没有觉出,自己也是一个愚人?写到这里,笔者想起了王维的《青溪》和李白的《清溪行》两首诗。“我心素已闲,清川淡如此。请留磐石上,垂钓将已矣。”王维的意思很明白,他写溪的清淡无非是衬托自己仕途失意后自甘淡泊,暗示自己已有了隐居于此的意愿。李白则反复渲染清溪的清澈无比,结局却来一句:“向晚猩猩啼,空悲远游予。”猩猩一声啼叫,扰乱了他清如明镜的心境。或许猩猩是在为他的远游而悲切?当时李白刚好离开浑浊的长安,好容易来到这个可以让人清心的地方,谁知猩猩的一声啼叫,一种叫寂寞和孤独的东西,又骤然袭上心头。一条自然的溪水,与世事、与人的情感本无半点瓜葛,但是一旦人的情感介入其中,溪也便有了人的情感,人和溪化作了一个整体。王维写溪的清淡,李白写溪的清澈,其实都是自写,以溪之清,衬世事之浊,抒发诗人内心的孤独。柳宗元的“愚”,便是孤独的集结。他的《溪居》,字里行间透着悠闲自在,其实这只是他的自我安慰,或曰自我心理治疗。《溪居》里写的,是一个真实的柳宗元吗?可以说是,亦可以说不是。说是,是因为书中所写,“闲依农圃邻,偶似山林客”之类,确是柳宗元的行迹;说不是,是因为书中所写,并非他心中所情愿。古代的知识分子对于皇权的抗争,对于命运的抗争,往往力不从心,唯一的选择,就是归隐山林一条路,眼不见,心不烦,去山水田园中找一点乐趣,坚持自己的信念和操守。后来柳宗元再贬柳州,在衡阳写了一首《重别梦得》的诗,才像是大彻大悟,毫无保留地流露出这个念头:“二十年来万事同,今日歧路忽西东。皇恩若许归田去,晚岁当为邻舍翁。”或许,这时候的柳宗元,又忆起他在愚溪边的那段日子了。但是,现在他已没有回头的路。我们今天试为柳宗元做个设想,如果他当年没有回长安,最终真成了“永州民”,一直生活在他《溪居》的意境里,结果将如何?我们说,起码,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柳宗元,因为柳宗元骨子里根本就不是做第二个陶渊明的料。何况,似乎命运早已注定,柳宗元与永州,只有10年的缘分,不然,今日愚溪的味道,也就要寡淡许多,后人咏愚溪,也许就要失去几分激情。譬如刘禹锡,柳宗元的铁哥们,他品读愚溪,就绝对品不出一个“伤”字来。“柳门竹巷依依在,野草青苔日日多”,柳门竹巷,说明柳宗元住宅附近柳树、篁竹甚多,一片青翠。柳宗元在永州有《茅檐下始栽竹》诗,到柳州后又有《种柳戏题》,可见柳宗元喜欢栽竹种柳。柳门竹巷虽然依然如故,可野草青苔却布满路途,这还不令人伤感吗?还有“溪水悠悠春自来,草堂无主燕飞回。隔帘唯见中庭草,一树山榴依旧开”。还有“草圣数行留断壁,木奴千树属邻家。唯见里门通德榜,残阳寂寞出樵车”。野草、青苔、断壁、残阳、寂寞……整个是人是物非,怎不叫人感伤透顶?溪水还在流着啊,燕还在照样飞去飞回啊,一树山榴也还是照开依旧啊,可屋前屋后的木奴(柑橘),却早已属邻家所有。草堂的主人柳宗元呢,哪里去了?他不是说过在愚溪边安家后,差点忘记故乡了吗?“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,非兹潭欤?”话音还在愚溪上空回荡着呢,怎么如今却杳若黄鹤?这让笔者一下子就想起了白居易的《南浦别》一诗,真个是“一看肠一断,好去莫回头”啊。刘禹锡之“伤”,差点“伤”出了我们今人的一眶热泪。愚溪是唯有柳宗元才塑造得出来的,换了别的一个什么人,是万万不行的,所以愚溪的所有权应该属于柳宗元。柳宗元“愚”,又把这“愚”附在了愚溪的身上,所以愚溪也就有了柳宗元的精神气质。愚溪作为一条自然的溪,它已显得有点儿老态,但作为文化的溪,它将永远年轻。笔者在零陵居住近二十年,柳宗元《永州八记》所写的西山、小石潭、小石城山等等至今还未一一涉足,唯有愚溪,却年年都要去品读一回。我在溪边漫步,总希望越过千年的时空,与同样在溪边漫步的柳宗元对话。我还希望掬愚溪的一束浪花,带回我的居屋,让它时时回响在我的梦中,并滋润我的心田。贬谪对于柳宗元来说,不仅不公平,而且是残酷的,但从永州方面说,却因此而得了一条愚溪,得了一千几百年的风光。这风光看来还得继续下去,直到永远。设若今日之永州缺失了愚溪,那会怎么样呢?她还会有今天高雅的文化气质吗?那么,让我们百倍地爱惜愚溪吧,让我们的子子孙孙不厌其烦地品读愚溪吧,她是永州人民永远的骄傲与光荣啊!
来源:《零陵文化旅游丛书》
作者:李长廷
编辑:单建华